选择这样一种生活方式,周欣欣说自己并不后悔。
这个八月,43岁的摄影师周欣欣正在南非考察植物。半个月前,他在西藏参与一项植物调查,为了拍到更多植物,差点被洪水围困。一年中,他有200多天在外拍植物,春节也没在家陪伴家人。
周欣欣说希望成为世界上拍摄最多植物物种的人。很多人认为他已经是了——截至发稿时,他在国内两个最大的植物网站上分别上传了16421种、16430种植物的图片,都是中国最多。
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种生活方式?植物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?在第二个“全国生态日”到来之际,南方+记者对话“追植物的人”周欣欣。
周欣欣在西藏吉隆县找到了西藏紫矿(豆科西藏紫矿属植物)
周欣欣在西藏吉隆县找到了西藏紫矿(豆科西藏紫矿属植物)
相机与猎枪
兰花般挺拔的姿态、飘逸而威严的紫色虎须……2022年8月,西藏林芝,在墨脱县江新村的路边,周欣欣拍到了丝须蒟蒻薯。
丝须蒟蒻薯Tacca integrifolia。周欣欣摄于西藏
丝须蒟蒻薯Tacca integrifolia。周欣欣摄于西藏
这是一种颜值极高的植物,很多植物园会特别引种,供游客观赏。而在这里,它只是路边的一种杂草。
对大众而言,植物带来的最大冲击无疑是它们的美。很多人过年爱买蝴蝶兰、桃花,有的热带植物爱好者在家里养一些锦化(指叶片上有特殊的条纹、斑点等)的观叶植物,一片叶子价值能上万元。
如今,有的植物在书里有记载,但很少有人亲见,标本、照片几乎都找不到,这种情况下,野外找寻就有了狩猎的意趣,相机成了周欣欣的“猎枪”。
2019年11月,周欣欣和同事在广东恩平做水生植物调查时,发现了一种长得像苔藓的水生植物。经过查证,这竟然是一种美洲植物花水藓。花水藓在恩平的很多水域已经成归化状态,所谓归化,是指这种植物本来不在这里分布,但如今已经大量繁衍成野生状态。
这是花水藓科在中国的首次记录,后来周欣欣还为此发表了一篇文章。这也是周欣欣发现的第一个中国新记录科。
花水藓Mayaca fluviatilis。周欣欣摄于广东
花水藓Mayaca fluviatilis。周欣欣摄于广东
还有一个“猎物”让周欣欣印象深刻——2020年末,周欣欣曾经在社交媒体上悬赏5000元,在海南寻找一种叫刺鳞草的小草。当时,国内的刺鳞草标本只有3份,最新的一份是1956年采集的。也就是说,这60多年都没有人在海南采到过它。
“我总觉得,生命力顽强的草本植物,不会那么容易在海南绝迹。”从2018年开始的,周欣欣每年都找机会到海口拍它,但一直找不到。直到今年1月,周欣欣得到线索,彻夜未眠的他第二天连夜开车赶到海口,终于拍到心心念念6年的小草。
后来,昆明植物研究所的科研人员带队到海南顺利采集了刺鳞草的种子,为中国西南野生生物种质资源库增加了一个全新的科。
刺鳞草 Centrolepis banksii。周欣欣摄于海南
刺鳞草 Centrolepis banksii。周欣欣摄于海南
远方和三餐
七月底,在西藏札达,周欣欣和朋友们差点被困。
他们要去的萨让乡,离所在的底雅乡直线距离31公里,实际车程约50公里,沿途地势险要,到处是落石、塌方、河水渗透,地图上甚至没有标记这条路。
周欣欣一行人很艰难才抵达这里,想要继续往前,拍摄更多植物。眼看近几天没有下雨,大家都不愿放弃,决定冒一次险。
在离萨让乡还有一半车程的时候,一行人突然发现前面的路被冲垮了,来不及犹豫,他们第一时间掉头撤退。但此时的河水已经疯狂上涨,几乎“咬”住车尾。最惊险的一处,他们被逼得下车涉水步行,帮助减负后的车子冲过深水。
回到驻地,周欣欣才感到后怕——要是去的时候开得稍快点,被冲垮的路断在回程,那真有可能被困险地了。
周欣欣在西藏拍摄穗花韭
周欣欣在西藏拍摄穗花韭
这不是周欣欣第一次遇险。有一次也在西藏,他的汽车被卡在海拔3000多米的高山草甸上,周欣欣熬了几个小时才得救,全身湿透、几近失温。还有一次,他在墨脱的丛林中被蜱虫咬伤,感染了立克次体,痛不欲生,后来花了半年时间养病,身体才慢慢恢复。
最近一次是今年春节,周欣欣在越南的野外被一种火蚁咬伤,小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来。因为无法及时就医,当地向导只能用刀子把伤口切开,把毒液挤出。这次养病也花了好几个月。
对周欣欣而言,冒险是追寻植物过程中一个必不可少的部分。朋友圈有个传播很广的“20分钟理论”,大概是说每天在户外待上20分钟,能让人放松、快乐。
“我觉得这理论挺有用,但是20分钟完全不够用。”即便曾那么多次身处险境,周欣欣奔赴大自然的强烈渴望依然不可阻挡。今年春节,他在越南待了23天;5月,在土耳其待了15天;8月,要在南非考察20天。
常年追求“植物和远方”,是否需要很好的物质条件来支撑?这是很多人想问周欣欣的问题。
周欣欣本来有一份医疗器械销售的工作,也自己创过业。2012年,无意中看到的一篇关于城市野生植物鉴定的报道,燃起他对植物的兴趣。“当时我还在北京,很快找到了一个由植物爱好者们组成的聊天群,后来买了一套《北京植物志》,从此真正入坑。”
寄生花Sapria himalayana。周欣欣摄于云南
寄生花Sapria himalayana。周欣欣摄于云南
到了2015年,周欣欣决心辞掉工作,开始跟随全国的植物学家进行植物调查,有时候会有报酬,更多的时候是“自带干粮”。
周欣欣说:“梦想在远方,但还是要解决三餐。我之前有一些存款,还能维持一段时间这样的生活。家人一开始都不太能理解,但我尝试用自己经历的故事和成果来说服他们。”
如今,周欣欣的收入虽然不能覆盖全部开支,但是能提供更多机会,让他到野外与专业的植物研究者一起工作,迅速成长。
这是周欣欣所看重的“物质条件”。
入迷和出圈
植物迷住了周欣欣。
他的朋友圈签名是这样写的:我不是在植物世界迷失自我,而是跟植物情人放飞自我。拍植物多了,周欣欣渐渐有了收集癖,很多没见过的植物他都想拍到,像集邮一样。
2017年的夏天,他开车到内蒙古阿拉善找一种叫锁阳的植物,但在沙漠里找了大半天一无所获。在另一位植物爱好者的指引下,他搭乘越野车,来到沙漠深处,终于找到未被牧民采摘的锁阳。
锁阳 Cynomorium songaricum。周欣欣摄于内蒙古
锁阳 Cynomorium songaricum。周欣欣摄于内蒙古
为了拍到“传说中”的植物,植物爱好者们会共享很多信息,就像观鸟的人会有“鸟讯”,分享稀有鸟类的踪迹。越拍越出名的周欣欣,逐渐成为圈子里的一个信息交流平台。
周欣欣说,自己的微信好友里九成以上都是植物爱好者,从十几岁的中学生到八十多岁的老先生都有。“我搞过销售,也做过生意,和人打交道的能力比较强,大家知道我钻研植物,会来问我一些问题,有的问题我答不上来,但能找到懂回答的人。”
植物爱好者需要专家的指导,而专家也需要来自野外一线的信息。为了方便交流,去年,周欣欣建了40多个讨论群,按植物的不同科来分类,如“蔷薇科快乐之家”“石竹科蓼科快乐之家”等,为专家和爱好者建立沟通平台。
“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我们的组织,打开了自己的‘植物眼’,体会植物带来的乐趣。”周欣欣说。
有一种植物叫飞瀑草,长在溪流和小瀑布中,像苔藓一样不太起眼,但在冬季会开花。飞瀑草曾在广州从化被记录,但已“失踪”60年。为了找寻它,2019年1月,周欣欣组织了一个七人团队,专门到从化的流溪河附近寻找。
从拍摄过飞瀑草的朋友口中,周欣欣得知,飞瀑草的生境比较特殊,要满足环境无污染、水位落差大、石头露出水面等特点。后来,他和同事在流溪河的源头之一——溪头村发现了飞瀑草。“它需要特别干净的水质、特别好的光照条件。小小的飞瀑草,其实静静地在为绿美广东作证。”周欣欣说。
飞瀑草 Cladopus nymanii。周欣欣摄于广东
飞瀑草 Cladopus nymanii。周欣欣摄于广东
自那时起,飞瀑草在植物爱好者的圈子里“火”了一把,很多人专门跑到从化来拍摄。后来几年,研究者们陆续拍到了这个科的其他植物,继而发现了十几个疑似新种。
“不谦虚地说,我们那次小小的拍摄总结出来一些经验,促进了后来这些新物种的发现。”说到这里,周欣欣难掩欣喜。看到自己的工作变成人类知识库的一次小小扩容,他越来越意识到,有没有经济基础,家人是否支持,1.6万多个植物物种的记录是否被学界承认,这些问题很重要,但也不是最重要。
“关键的问题终究只有一个:我们到底喜不喜欢植物?”周欣欣说,“如果你的答案和我一样是喜欢,那么植物就能给我们提供一个思想的角落,让我们在作为‘社会人’应付工作压力、适应快节奏生活的同时,也能得到片刻的休憩,撬开物质世界的一角,拥抱属于自己、属于植物的一片天地。”
南方+记者 钟哲 吴雅楠
本文作者:广东科技头条
本文来源:南方+